一
羌家妹是我当年在外地调研活动中结交的朋友,鼻梁挺直,一双眼眶略深的大眼睛,一个性格大方、做起事来有劲头的羌族姑娘。也许正是因了这种性情,她从大学新闻传媒专业毕业后,到了检察机关综合部门,成为了负责宣传工作的干警。其实,如果说结识一个情投意合的朋友是一件幸事的话,那么我和她的相识,则可以说是幸事中的幸事了。若问原因,多年前的那个5月12日,那场令国人揪心的大地震,就发生在川西高原山区羌家人的聚居地,当时的一幕幕惨烈场景,已无需我赘述。朋友的老家在四川绵阳地区,地震发生时她正在外地大学读书,家中因地震而遭到了严重影响,所幸亲人们都平安生还了。直到地震过后好几年,我与她结识时,说起当年的故事,我仍不胜唏嘘(当时得知她是羌家人,老家又在绵阳地区,第一反应就是想到那年的5月12日,想到她的家人是否平安,而她只是认真地安慰我说,没关系,人没事,就比什么都强。平静的言语间,透出的却是川西大山的那一股倔强与坚毅。事实上,对于自古便在西部的群山中顽强生息的羌家人而言,这种性情是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传承的。古老的史籍中早有记载,古时的羌家人“性坚刚勇猛”,极能“耐寒苦”,甚至“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正是因了这样的性情,这个在甲骨文时代便见诸文字记录的民族,才能在战火硝烟、沧海桑田中一路从远古走到现代。
与大西南许多的民族一样,自古与山为伴的羌家人也爱山歌,特别是羌家人独有的山歌曲调“花儿纳吉”,一如那茫茫山脉,悠扬婉转,尽显深情。与朋友结交的日子里,我学会了这个调子,每次唱起来,心里都像喝了一碗酽茶那般畅快清爽、回甜十足:
“高山松树青又青(花儿纳吉),叫声朋友(尔吉哟)你细听(吉吉尔噻);有心结交莫变心(花儿纳吉),要像松树(尔吉哟)万年青(吉吉尔噻)。”朴素的歌谣,诉说的是羌家人,以及大西南这片土地上无数的人们对于友情或爱情的朴素理想——真诚善良,彼此惦记,能够相互理解对方的心思,拥有这样的伙伴,便是人生一大乐事了。当然,这歌谣也是我的心声。大西南有谚语:“樱桃好吃树难栽,山歌好听口难开;画眉只对百灵唱,心思不合口不开。”其含义不言而喻——我们的歌谣,永远只会送给知心的朋友;或者说,惟有知心的朋友,才能够懂得歌谣中的那份拳拳心意。对于我而言,羌家妹正属于这样的朋友,所以后来我们的联系,从用短信到用微信,往往用“对歌”代替了对话——许多的问候和交流,都被我们编成了一段段的山歌,你一段我一段地表达了出来。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她送给我的那一段令我久久难忘的歌谣,便是那段《荞子开花杆杆红》。
二
在说这段歌谣之前,先要讲一讲大西南的土地上和文化中都极为重要和特殊的两种植物——荞麦和茶。
荞麦,也就是西南地区山歌中常常提到的“荞子”,自古便是大西南山区和高原地区的主要粮食作物之一。特别是在古时漫长的岁月里,在苞谷、洋芋、红苕等源自海外的粮食作物传入我国之前,在大西南不适于种植稻谷和小麦的山区(特别是高寒山区),生命力极其顽强、营养价值很高并且无需任何精心照料的荞麦,就成为了供人们果腹生存的重要本土作物。有一条谜语说得妙:“红杆杆,绿叶叶,开的是白花,结的是黑籽。”谜底就是荞麦。正由于荞麦生命力极为强韧,并且又是极其重要的食物和营养来源,因此大西南的人们自然就将它作为了山歌中常见的起兴,用以歌唱、赞誉如同荞麦一样朴实、强韧而又珍贵的友情与爱情:“荞子炒面调蜜糖,香在嘴里甜心肠;荞子还要蜜糖配,情妹要配情哥郎。”“天上起风过高山,风吹荞子叶叶翻;荞子种在山坡上,朋友连着我心肝。”与大山、与人们的生命忠诚相伴的荞麦,就这样成为了深情厚谊的象征。
而茶在大西南地区饮品中的地位,则与荞麦在食物中的地位是一样的——至关重要。大西南的广袤山区,昼夜温差大,夜晚较冷,晴天时光照强烈,雨季时湿气又重,这种气候特征使得人们需要依靠茶来保养身体、提神醒脑。“不可一日无茶”,这句略有夸张却生动形象的描述,道出了人们对茶的深深依恋。大西南的人们饮茶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各有一番滋味。从市井街巷中随处可见的茶馆以及其中的盖碗茶,到山寨里、田地间、牧场上、火塘边的煮茶、烤茶、米花茶、酥油茶,再加上饮茶衍生出的种种独特的民俗文化,在大西南,关于茶的佳话太多太多,根本讲不尽。而到了山歌中,茶也就与荞麦一样,被人们用以比喻真挚的情义了:“山坡茶树叶青青,山中流水清又清;有心泡茶要好水,有心结交要真心。山坡茶树绿荫荫,我和朋友亲又亲;两人同喝一壶茶,两个身子一颗心。”
此时此刻,坐在电脑前打下这些文字,思绪却又飞回了过去,那些朴实无华却终生难忘的往事与情义,再一次浮上了心头。那时候,还是个学生妹的我,是在假期的一次次探亲或调研中,结识了一个又一个像羌家妹这样的大西南朋友,当然,他们的职业、身份也是各种各样,但论心肠,却都应了大西南的一句山歌:“买马要买四蹄银,连(连:结交或相爱)人要连好心人。”与他们的相识,往往只是始于出于礼貌的一个招呼、一声问候或端来的一杯水,但能够与他们成为朋友,却恰恰是因了一颗真挚坦率的心。正是在与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里,从小在外地读书、长大的我,渐渐地学会了家乡话,学会了山歌;甚至习惯了和他们在街边小馆里分吃一碗荞麦面、一个苞谷粑、一盘洋芋腊肉,同喝一壶茶,也喜欢上了辣椒的味道。他们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更丰富的阅历见识和更开阔的思路灵感,还有许多温暖而风趣的记忆。
三
言归正传,继续讲述我与朋友的故事。那是去年的夏天,我正着手撰写一篇论文,论文的主题与司法员额制改革形势下检察机关综合部门的队伍管理有关,为此我和身边、外地的许多朋友都进行了交流,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羌家妹。那天晚上,已经忙了一天的她,依然耐心且认真地在微信上陪我聊到很晚,真是辛苦了。我们探讨了许多,从宣传工作到所有的综合类工作,从对自身、部门未来的职业发展的思考到整个行业发展的大趋势,两个人都思索得很深很远,好似又回到了当年进行调研活动的那段时光。她的这份热心,让我不胜感谢,于是就依着我们的“惯例”,用山歌向她表达了心中的情感:
月亮出来月亮弯
荞子开花在高山
只要朋友心肠好
同吃荞子也心甘
月亮出来月亮尖
烧水熬茶火塘边
只要朋友情义重
同喝粗茶也心甜
“哈哈,瞧你,又灵感大发了。”她逗趣地回复了我一句。
“哎,俗话说得好,‘唱歌还要有人应’,”我“毫不示弱”地应对她的逗趣,“我已经唱了,你可要还我一支山歌啊!”
过了片刻,她真的“还”了我一段歌儿:
荞子开花杆杆红
一蓬荞子连一蓬
朋友和我心连心
情义好比茶水浓
短短四句歌谣,却让我眼眶酸涩。望着窗外的月亮,恍然间却像是回到了那片荞花飘香、茶水浓醇的土地。我知道,这歌谣中承载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份厚重的友情,那是一个生命如荞麦般强韧、情感如熬茶般浓烈的民族对未来的殷切期盼和坚韧信念。这个民族从甲骨文时代走来,在几千年的漫漫长路上,曾经历过无法计数的艰辛,却终于繁衍生息了下来,而我远方的朋友,也是这个民族的一个女儿,一条血脉。在她至今不算长的人生中,她又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民族遭遇的汶川地震、映秀洪灾泥石流(其实,如果把今年也算上,那还要加上前不久发生的茂县山体垮塌)等一系列创痛。然而,她和这个民族许许多多的优秀儿女,却依然如同那高山的荞麦一样,以顽强而茂盛的姿态活着,洋洋洒洒、生生不息。眼下,虽然在新的时期里,身为综合部门人员的她和许多同行朋友一样要面对新的奋斗与考验,可我始终坚信:她能行的!因为她的身后,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民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