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初冬时,寒风乍起,夜色苍凉;每年这个时节,也往往是新一批检察干警朋友们正式入职的日子。我知道,对于其中的许多来自外地的朋友们而言,这意味着你们从此将真正跨出家门,成为在津门闯荡打拼的游子。眼下,中秋佳节刚过不到一月,你们的心上,也许还留存着对家乡、对远方亲友们浓浓的不舍与眷恋,而对于未来的路,你们也许依然有着几分迷惘与不安。“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一首流传千古、脍炙人口的《游子吟》,短短三十个字,便道尽了千百年来在外游子与家乡亲友们的彼此惦念,不知温暖了多少游子与他们的亲友们的心,却也反映出了古老的农耕时代人们安土重迁、不愿远行、自给自足的思想观念。然而,如今的世界却是大为不同了,各个领域日新月异的发展与进步,早已将全球各地紧密连接起来,当前的青年一代,必须有敢于做“游子”、敢于远行的勇气与魄力,才能够投身时代的大潮,并成为立在潮头的逐浪者。新一代的年轻游子们,想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篇属于自己、与众不同的新的《游子吟》。在我的心中,自然也有着这样一个关于当代游子的动人故事,而在这睹物思乡的初冬时节,我愿以自己的拙笔,将这个故事与所有离乡在外的检察干警朋友们——特别是刚刚入职的新朋友们——分享,也许,故事的主人公——我多年的一位伙伴——能够将她的那份勇敢与进取,传递给你们,让你们的行装中,多一份无形的礼物。
一
“快醒醒,大家快醒醒!”
那天,我们宿舍的姐妹们,就是在她这急切的呼喊声中纷纷惊醒的。当时,我们刚刚从五湖四海的家乡,来到这新的校园,彼此之间甚至还不算熟悉,只是才认识几天。她喊醒我们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大家明白,一定是发生了紧急情况,便急忙翻身起床查看。却不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立刻将我们这一群初次相识的姑娘们紧紧凝聚在了一起——她正坐在睡在她下铺的姐妹身边,焦急地望着对方,而那姑娘则是满脸痛苦,不住低吟。
“她疼得厉害!”她朝着我们喊道,“看来情况挺严重的,咱们赶紧送她上医院吧,我刚才已经下楼找过宿管阿姨了,这会儿校医院的救护车应该到了!”
“好的!”“那就快点!”如此事关重大,各位姐妹立刻行动起来,顾不得梳梳头、擦把脸,甚至来不及换掉脚上的拖鞋,便架的架、扶的扶,将那位正忍受着痛苦折磨的姐妹送下了楼。辅导员老师也已经闻讯赶到,救护车就停在宿舍楼门外,大家把那位姐妹扶上车,而后也都纷纷上了车,将姑娘一路护送到附近的医院。医生很快便诊明姑娘患的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刻进行手术,于是大家又分头忙碌起来,有的自告奋勇留下照顾姐妹,有的主动帮助垫付费用,有的陪在姑娘身边安慰鼓励,有的与老师一起迅速联系这位姐妹远在南方的父母。我也跟着大家一起忙前忙后,但整个过程中,我始终都在她——这位及时喊醒了我们、救助了姐妹的伙伴身边。正是在那时,不经意之间,我蓦地注意到了她的左手——她的左臂,一直到左手的手腕、手背上,那一大片皮肤竟然显得坑坑洼洼,布满扭曲交错的斑纹,好似被岁月磨蚀的大山岩石一般!我的心顿时一阵抽搐——在她的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然而,我未曾想到的场景还在后头。那天晚上,宿舍的两位姐妹留下照顾那位姑娘,等待对方父母赶到,我便和忙了整整一天的她返回校园,去浴室冲凉。当她解下被汗水浸透的衣裳时,我才看到,何止是左臂,她的左半边身子和左腿上,也有好几处这样让人心疼的痕迹!看得出来,这应该是意外事故造成的烧伤或者烫伤,伤痕留在她的身上,却撕扯着我的心窝。但当时,我并没有冒失地向她询问此事,那样无疑是对她的不够礼貌;然而,令我心中惊奇的是,她却一直很自然,根本没有刻意地躲避我或是在场的其他同学们。就这样,我带着满心酸楚,默默地度过了一夜,而事情的真相大白,却是在第二日的课堂上。
二
第二日早饭后,我们便有课,因此我早早地赶到教室。当时还是夏末,天气较热,看到教室里的电风扇,我蓦地想到了她,想到了她身上的伤痕。我知道,对于她这样身上有烧烫伤痕的人而言,在热天里,有一个凉快的座位,尽量避免出汗,是非常重要的——若是伤痕处的皮肤被汗水浸泡,就有可能疼痒难受。因此,我想了想,便尽量言辞谨慎地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现在教室里还没什么人,电风扇旁边的座位还空着,你尽快来吧。请别生气,我只是考虑到,你的身上,要是热了出汗,会不会不太舒服?电风扇旁边的座位比较凉快,你尽量坐这里吧。”
发过短信,我便有些忐忑不安——担心让她不快——地等待着。没过一会儿,她来了,不仅没有丝毫的不满,还主动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而我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盯着面前的课桌,等待着她的责难。出乎意料,我听到的却是她温和的声音:
“别担心,慧儿,没事儿的。”
紧接着,我还没开口回应,她平静的叙述便在耳边响起了:
“身上是小时候烫的。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爸妈为了养家,天天忙个不停,实在顾不上照看我。那时候,我还不懂事,有一次,自己不小心,掉进了盛着开水的盆子里,结果就这样了。不过,”她语调一转,“没关系的,现在这不也长大了,好好的吗?”
她的这句话,现在还清晰地印在我的心里。如此平静温和的一句话,竟深深触动我的心弦。那感人至深的,正是她话里的“长大”二字。那时候,我们都正值年少,年龄的增长使得我们自然而然地向往着独立自主,渴望着长大。而此刻,我们终于初次跨出了家门,正式开始了在外的游子生涯,品尝到了成长、奋斗以及自律的滋味,那种独特的成就感与自豪感,怎能不令人快乐呢?然而,又有谁能想到,眼下坐在我身边的伙伴,与我们是同样的年龄,可她的成长,却是那样的沉重。可想而知,幼年时那一次无意的举动,身上那至今仍清晰可见的片片伤痕,让她比其他的孩子,多承受了多少艰辛!尽管现在她早已能够平和地面对这一切,可她在这么多年的历程中,心上所忍受的酸涩甚至疼痛,又有谁能够计量?虽然她与我们同龄,但她所经受的,显然远比我们要多。其实,她若是选择留在家乡,以这种状况,一定会得到父母、亲人的呵护与疼爱;可她还是毅然地走了出来,哪怕这离家数千里的异乡,语言、饮食与生活习惯皆与故土截然不同;哪怕在外独自打拼的岁月,可能会使她经历太多的风风雨雨……老师宣布开始上课的声音,将我拉回到了现实中。但那时,我已经在心中暗暗揣测:身边这位才结识不久的朋友,必定会在这游子的岁月中,成长为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子。
三
读书那些年,我曾在校园的竹林边,目睹了一株竹子的成长。那年春天,当天气转暖,柔风拂面之时,我看到了一株新笋破土而出,又看到它蜕去笋壳,迅速地拔节长高,很快就从嫩苔苔的笋子长成了一竿晶莹碧绿的翠竹。然而,此时的它,虽然已经高大挺拔,却依然稚嫩。又经过了一年的时光,经历了风雨、骄阳和秋霜冬雪,它的颜色也从起初的翠绿渐渐变为了成熟的黄绿,这才真正拥有了竹子应有的坚实和强韧。后来,每当我走过竹林边,看到这一株被我亲眼看着长大的竹,我都会立刻想起我的那位有过特殊经历的伙伴——她就像这竹子一样历经风刀霜剑,被艰辛的童年岁月在身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然而,她也像这竹子一样坚韧,把这一片片的伤痕,变成了成长的标记。直到今天,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她最令我佩服的一点——每到夏日,她从不会像有些如她一样因各种意外而在身上留下了伤痕的姑娘那样刻意地捂在长袖长裤里,而总是大方地穿起宽松的短袖短裤,或是漂亮的裙装,自然地、尽情地展露着与这夏季阳光一般旺盛热烈的活力,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就算有朋友出于善意而悄悄地询问,她也永远是平静地告诉对方自己小时被烫伤的事。要知道,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对于她这样一个年轻姑娘而言,需要何等的勇敢。我曾在文学作品中多次读到过这样一句话:伤痕是男儿的勋章。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自明,因为世上的男儿,都要在严寒酷暑、苦辣酸咸的岁月中经历无数的摸爬滚打,甚至要经历伤痛与流血,才能真正成为勤劳、勇敢、能够担当却又善良正直的汉子。然而,对于我的伙伴——这个同样承受过生活磨难的女儿家而言,那一片片伤痕,岂不也是她特殊的勋章?那是勇敢、坚毅和成熟的勋章。
后来的日子里,伙伴果然给了我许多的惊喜,以及许多难忘的回忆。其实,在她组织着大家将突发急病的姐妹送医的那一次,便已经尽显了成熟与勇气,给身边的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在之后多年的朝夕相处中,这种性情,也像她身上那特殊的“勋章”一样,被我们这些朋友们一次次见证,直至熟悉。勇敢的她,却也有水一般的善心柔情,会为身边或书本、影视中那些感人的故事而落泪,有时候甚至会为故事中主人公的遭遇而大放悲声,但这恰恰是一个真实的她,一个未曾因童年的苦难经历而失去善良的她;偶尔,她也会像同龄的姑娘一样稍微耍耍小性子,比如在看到公共场合有人乱插队时,会不满地抱怨一声“真没有道德,好可恶”;而最快乐的,还是那些年夏天的时光。起初,我根本没想到她会游泳,毕竟她小时候是摔进开水盆里受伤的,有过这样经历的孩子往往会对水感到恐惧。直到后来在游泳池边,她有点儿害羞地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说“不好意思,游得不好”,我才目瞪口呆了——其实她的水性是很不错的。夏天里我们俩的另一个乐趣,则是歇在树荫下,互相教对方说自己的家乡话。这既是伙伴之间进行交流的有趣方式,也让人受益匪浅——不同的方言,象征的其实是不同地区独特的文化和观念,家乡方言的交流,就是文化的交流。日后,我在许多论文当中都有结合传统文化、传统观念而对具体问题进行的论述,这和那段时间与她互相学习对方家乡话的经历,大有关系。
就这样,冬去夏来,伙伴与我一起走过了七年时光。虽说后来读研时我们不在一个专业,但宿舍并不远,时常能够相见。七年的游子时光,我一天天地看着她成长为更加勤劳、聪慧、勇毅的女子,惟一没有改变的,只是她身上那永远无法消退的痕迹,那属于她的特殊的勋章。临近毕业,我从她那里得知,她将要远赴南方沿海地区奋斗打拼,继续游子的生涯,只不过这一次走得更远。那一夜,在明朗的月光下,我挽着她那条曾让我揪心,却更让我感动的臂膀,聊了许许多多的往事,那些快乐的岁月。然而,对于未来,我们却并没有说太多,也无需说太多——因为,我分明感觉到,我挽着的那条臂膀是那样充满力量,就像即将远飞的雄鹰的翅膀。